截图缀言||七十老翁何所求

文/书山花开

王维《夷门歌》“向风刎颈送公子,七十老翁何所求”,写隐者义士侯嬴献策救赵后,慷慨捐躯。

在《万历十五年》中,思想家李贽在狱中自杀,也说了这样的话:

吴宓,1894生,1967年其为73岁。《吴宓日记续编》(第8册),为了防止吴宓自杀,以“归罪家人”进行威胁,并勒令写下字据保证。所以,吴宓就不能像李贽那样从容就死,慷慨地说“七十老翁何所求”。

写交代材料、受训,守粪池、搞清卫等,成其日课。扫地,本是小事,但对一个体弱的七十多岁老人而言,也非易事。扫地多,难免磨破指皮,伤口流血,触物皆痛,但又不能不继续执帚扫地,所以必为“惟忧现今”的忧惧之事。

这段日记,如果看成是小说,别有一种趣味。看其以简洁的文言叙述事情,似乎一件很神圣的事件,隆重交代,又用“戒备”“防守”“接续驻守”“注视”等带有军事术语色彩的词汇,显得严肃而重大。结尾“亦无异事出现云”,可以看出作为驻守看视者的心,由长久的紧张惶惧,而到最后的职守已了、警报解除、终于无事的释然宽然。

陆游“利欲驱人万火牛”,其实饥饿也是这样的,所以陶渊明说“饥来驱我去,不知竟何之”。这则日记很有意思,“疑是早餐时”,赶着去食堂打饭,结果吃了个闭门羹,知是错了,还早着呢!谁知,途中遇到另一个像他这样的“疑是早餐时”者,相携同往,叩窗,才知“米尚未下锅也”。怀惭而归,耿耿不寐,大有陶渊明“披褐守长夜,晨鸡不肯鸣”之状。

这则日记,以旁观者写所见所闻,写出彼时对待所谓的“保皇分子”的态度与言行。声色俱厉,骂以“他骂的”,并批颊有声,又肆无忌惮,广播言“若迟到,格杀勿论”云,较封建时代的皇帝更具“生杀予夺”的权力,营造出一种恐怖氛围,使具有同样遭遇的作者竭力躲避,并“为之胆战心惊”矣。

如果上一则多“闻”而隐约得之,而这则日记,对同类人的“惩罚”则历历可见。 叱骂、打脸、击头,罚跪阶前且“拱举双手”,当众施暴,肆无忌惮。

斗争大会时,亲身感受,且频被“侮弄”,而施暴者,居然还是一些“儿童”。刚开始时(见《吴宓日记续编》第八册,p8),看到一些串连的孩子,他不明白这样“幼稚之人物”有什么用呢?想必至此必有感悟。见下面的图片:

吴宓觉得自己死得太迟了,这一年(1967年)过得最为“悲凄”,只希望能够“速死”。当自己的作品,尤其是用生命书写的“日记”被交之后,则“我的生命,我的感情,我的灵魂,都已消灭了”,现在活着也是“破机器”,若行尸走肉,“忍受着寒冷与劳苦,接受着谴责与惩罚”,“有愧而无益也”。读后,令人凄然。

以前读杜甫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“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,忍能对面为盗贼。公然抱茅入竹去,唇焦口燥呼不得,归来倚杖自叹息”,不曾有深刻的体会,现在看到这段日记时,才想起杜甫的遭遇,那种莫可名状的无奈与痛苦,可以想见矣!杜甫只能“自叹息”,吴宓因为上面有命对待儿童的侮辱,只能忍受不能还击,所以即便“愤甚”,也是“敢怒而不敢言”。

尽管身心疲惫,备受劳动和侮辱的折磨,生意阑珊,犹不忘记录桃李盛开,春色正浓,是文人的积习,还是因为“八三一”的倒台而给作者带来一丝新的希望呢?于是不免关注桃李,寄托心声。

黛玉焚稿等情节,或谓乃高鹗续作,未若曹雪芹之才而“续貂”,而吴宓“叹观止”,实在是读书中照见了“我”之处境,因此感觉到其“极惨”而“不忍重读”。

《红岩》作者的遭遇,是一典型的“文字狱”,日记作者置身危地犹不忘秉笔直书,道其“诚冤矣”,“直在其中矣”,实在难能可贵。

以为是古砚,面告原主取去,而实是麻将牌之“破四旧”查抄物,或大责其犯政治上甚大错误,或既往不咎“勿宣于外”,或谓“此事极小”“应勿忧惧”,同是一事而因立场不同、关系有别而具不同的态度或做法,跃然纸上,而处多事之秋,作者则笔之于书,毫无隐讳,亦可见其天真与实在也。

“八三一”倒而复起,两派斗争激烈,趋于白热化与公开化。像电视剧《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》顾家连着外面朝局那样,小组的一室与外面的大气候,密切相连,“心跳,欲呕,且若晕眩”的生理反应,或也即是心理感受的表征。

叙写两派斗争之场面,气势恢宏。欲用救火车重演“水淹七军”之故事,而终于失败,车为所砸毁,门也坏颓,结局可知。

“汝之钱太多,应即打死汝”,一坏鸡蛋之微,出口动辄打杀,而理由尤其可笑,作者不禁感叹若此辈操生杀权“则我辈危矣”,殷鉴在前,惕然有思。

因以鸡蛋喂鸡为浪费,少年曰“打死汝”,而“往取开水”,约十二三岁少女也说“打死你”,难道“打死你”是问候语,或竟成口头禅,“人心惟危”的老话,来概括世道人心,也许很合适。

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,“平日恒共嬉戏,相亲而无仇怨”,因玩枪,一个把另一个打死了。所以那些把“打死你”挂在口的孩子,有意无意间,真的把对方“打死”了,也不算稀奇。这从一个侧面,写出那个时代里人们的“生存状况”,尤其是孩子的“问题”,更为突出。

吴宓成为主要批判对象的理由是,牺牲他一个幸福许多位。说尽管“事实错误”,但只有他好好改造就行,这些劝勉并斥责吴宓的人,抱着免祸的心理,看上去言之凿凿,其实很是“狡猾”。

一旦被评为批判对象,且属于“敌我矛盾”,吴宓最可忧惧的是会不会受到暴力伤害。诸人纷纷出主意,如何不被人想起,如何在受斗争中恭顺以不激起众怒。看上去,这都是好心,但无一不增加吴宓的忧惧。

“本无罪”而不得不做“典型”,实在是有意思的一种思维和理由。吴宓的应对之道,也结合着众人所提的建议,“储蓄钱财”是因为被批判后,势必降级,工资等大为减少,生活费总是不能少的。一方也许是磨刀霍霍,另一面则开始准备被批斗,迎头而“战”,面上妥协,迎合大局的需要,“精神不屈”,不可辱没斯文。

代表领导“盖棺定论”式的发言,将原先诸人所言如何应对的种种措施,归于无效,越是想韬光养晦,不为人知,以避其锋芒,越是“脱离群众”“自以为是”,“顽固、倨傲、孤独”之人,“何以得生”呢?“生”的问题,确确实实地摆在吴宓的眼前,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,一番言论,或终将带来惨烈的批斗。

详叙过程,记录所遭遇到的带有示众色彩的责打、辱骂及公布罪状等细节,尤其强调“自1904年冬夜,为祖母痛打一次之后,一生未受鞭笞如今日者矣”,最为屈辱,哀哀无告。

三天后“陪斗”。“红卫兵一群,从后猛挟、拉、掀、推,且以拳及鞭打击宓一再倒地爬起。彼等夺宓手中草帽掷远处;其他人之草帽一二,亦皆践踏破毁”,是具体情形,打击手段多样,但较上一次为轻。

散会时的场景。“红卫兵多人,立即挟、拉、推、排宓踉跄出会堂,下阶,跌倒在马路上之雨水潦中”红卫兵大怒,骤以皮鞭猛击宓背多次,皆中右背与右肩”,“宓急逃,彼追及,最后在宓右股之外侧,用力着一鞭,乃退止宓痛极,凄然急行”“惊魂甫定,视表则正11:30a.m.耳!”施暴者悍然不顾,无复人性,“戴罪”的老人惶惧慌乱,痛苦无奈,像电视剧一般,历历可见。

尤其可笑的,像黑色幽默那样,事后吴宓知道这次批斗大会他“本不需参加到会”,就稀里糊涂地去了,结果被打。下面的图片有交代:

根编辑者说明“1968年7月以后,作者以西师春雷战斗队所派的专政管理员随时检查其日记,每日所记遂止于当日之经历,而不涉及个人思想感情;有些事则另书于零星纸片,置于别处。今即按纸片所书时间编入是日日记,而以不同字体加以区别”(1968年七月八日日记后的注释)。该则日记就写出了检查者对吴宓日记内容的不满。按照对方的认知,吴宓所写日记内容应该呈现如何改造自我并由此得以“新生”的经过,谁知他所写竟然是“种种琐事”。“何为者?”此一问最引人深思。吴宓以生命写日记,难道是为了向当权者献媚而获得庇佑吗?但可以想见的事情是,他此后所写的日记,就有了不同的目的和意义,也就是他不得不考虑他所写的内容首先需要“检查”通过,至于如何才能躲过检查者的耳目,像司马迁写的《史记》“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”那样,侥幸使其“垂于后世”,则应有更大的勇气和更多的智慧。

对他进行思想管制和思想改造,所以连他写的日记也需要提交“随时查阅”,于是吴宓就开辟专栏,简记数条,“以供谢君之所需求而已”。仗着强权欺压的,内心胆怯,怕人记录,流传于后,所以必须“随时查阅”,而“我有我法”,你所想要看到的,全部写给你——“以供谢君之所需求而已”。

1968年,对吴宓而言,痛苦的旅程才刚刚开始,“浩劫十年”“惨受无情打击”,至于虽“耄”而“盲、跛”,乃至最后“含冤去世”。如果说侯嬴慷慨自刎为的是坚守义气,李贽的自杀是为坚持学说,那么,吴宓忍着不死(自然也不敢自杀),宁愿备受折磨,也不放弃写日记,为的又是什么呢?读其留下的煌煌10册《吴宓日记续编》(吴宓著吴学昭整理)后,想必就能找到答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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